宋代是中國瓷器史的輝煌時代,除了出現(xiàn)聞名世界的五大名窯外,長江南北各處更是名窯輩出,各有特色,比如浙江上虞的越窯,福建水吉的建窯,河北磁縣的磁州窯,陜西銅川的耀州窯等,但讓人感到遺憾的是,與其它器物相比,古人對陶瓷的文獻記錄要少得多,這也就導致一些關于陶瓷的文獻被后人奉為“信史”的局面出現(xiàn)。
有關宋代陶瓷的文獻記載最早、最全面,且為大多數(shù)專家學者所接受的就是元末明初學者陶宗儀撰寫的《說郛》及《輟耕錄》中收錄的宋人顧文薦和葉寘編撰的《負暄雜錄》和《坦齋筆衡》中有關“窯器”的內(nèi)容 。
陶器看自舜時便有,三代迄于秦漢,所謂甓器是也。今土中得者,其質渾厚,不務色澤,末俗尚靡,不貴金玉,而貴銅瓷,遂有秘色窯器。世言錢氏有國日,越州燒進者,不得臣庶用,古云秘。陸龜蒙詩:九秋風露越窯開,奪得千峰翠色來。好向中宵盛沆瀣,共嵇中散斗遺杯。乃知唐世已有,非始于錢氏。
本朝以定州白瓷有芒,不堪用,遂命汝州造青窯器,故河北、唐、鄧、耀州悉有之,汝窯為魁。江南則處州龍泉縣窯,質頗粗厚。宣、政間,京師自置窯燒造,名曰官窯。中興渡江,有邵成章提舉后苑,號邵局,襲徽宗遺制置窯,于修內(nèi)司造青器,名內(nèi)窯。澄泥為范,極其精致,釉色瑩澈,為世所珍。后郊壇下別立新窯,亦曰官窯比舊窯大不矣!余如烏泥窯、余姚窯、續(xù)窯,皆非官窯比。若謂舊越窯,不復見矣!
這段話記載了從五代到宋時最為著名的一些瓷窯,可謂是“前無古人”,因此在后人的陶瓷研究中引用頻率頗高,經(jīng)常是談到某個瓷窯就摘引其中對應的語句。關于定窯,被引用最多的就是下面這句:
本朝以定州白瓷有芒,不堪用,遂命汝州造青窯器,故河北、唐、鄧、耀州悉有之,汝窯為魁?!?/span>
論資歷,定窯當是五大名窯之首,其余四大名窯皆名起于宋,而定窯的窯址歷史則可上溯到晚唐及五代,到了北宋,以釉色暖白、瓷胎硬白、器型典雅、裝飾手法高超等一系列優(yōu)勢著稱的定瓷得到朝廷喜愛,從民窯逐漸躍升為貢窯、官窯,一直稱雄北宋宮廷瓷器界達百年之久。
但是,為什么到了到了北宋晚期,定瓷在文獻記載中就變成了“不堪用”呢?突如其來的轉折,讓人越發(fā)懷疑定窯的地位和品質——難道后起之秀的實力真有那么強勁,一下就把前輩拍在沙灘上?
想要解決這一謎題,我們首先要確定北宋晚期皇宮中究竟是不是已棄用定瓷了,從宋徽宗趙佶和宮廷畫家共同創(chuàng)作的絹本設色《文會圖》中,我們就能夠找到答案。
在《文會圖》中,能夠看到的瓷器共有145件,除了8件臺盞的盞臺為黑釉白邊瓷器外,其余137件全部為白中泛微黃的白釉瓷器,其中又有52件是明顯的白地藍花瓷,我們不去考證它們,需要考證的是剩下的85件白釉瓷和那8件黑釉盞臺是哪個窯口燒制的呢?
眾所周知,宋代定瓷的主流釉色正是白中泛微黃的,《文會圖》中所繪的這些白中泛微黃的瓷器與當時定瓷的主流色相同。其次,當時的定瓷已成為貢窯或者官窯,有資格進入皇宮,而民窯的瓷器不能進入皇宮。再次,圖中8件黑釉盞臺與明代曹昭所著的《格古要論》等書中所記載的宋代“黑定”相符,其它窯口不可能生產(chǎn)這種釉色的瓷器。最后,既然8件黑釉盞臺是“黑定”,那么與它們配套為一器的8件白釉盞子,必然是同一窯口燒制出來的,也就是“白定”,而其它與這些盞子釉色相同的白釉瓷器,理所當然的也是“白定”瓷器了。所以,從《文會圖》中可以看出,宋徽宗時期,皇宮中仍然在使用定瓷,并不存在“不堪用”的現(xiàn)象。
那么,為什么在后人的記載中,都提到了宋代“棄定用汝”,比如南宋陸游的《老學庵筆記》中有:“故都時定器不入禁中,惟用汝器,以定器有芒也?!泵鞔S一正的《事物紺珠》中記載:“宋以定州白瓷有芒不堪用,遂命汝州造青色?!鼻宕沏尯獾摹段姆克量肌分杏校骸八螘r以定州白瓷器有芒不堪用,遂命汝州造青窯器。”等,看了這些文獻記載,我們會發(fā)現(xiàn)其中都提到了“定瓷有芒,不堪用”,所以我們需要先了解“定瓷有芒”中的“芒”指的是什么?
陶瓷界普遍認為“定器有芒”中的“芒”是指芒口,芒口俗稱毛邊,是指盤、碗在入窯燒制前去掉釉的一圈邊口所露的胎骨。陶瓷問世以來,均為仰燒,即去掉底足一圈釉,稱為澀足。從北宋中期開始,定窯開始采用覆燒技術,即用墊圈組合的匣缽將碗、盤類器物扣過來燒,墊圈組合的匣缽高度僅及一般仰燒匣缽的五分之一或六分之一,因它能節(jié)省窯爐空間,同時燒制多件瓷器,降低燒造成本,提高工作工作效率,是中國陶瓷史上的一次重要技術革新,所以被許多窯場仿效。
但是,覆燒法有一個很大的缺陷,就是在入窯前需要把口沿附近一圈內(nèi)上的釉料提前刮掉,否則釉會與窯具粘合,燒成后無法分開,所以燒制出的瓷器口部是沒有釉色的,會露出瓷器本身的胎骨,也就是“芒口”,因此需要用金、銀、銅等金屬包住口沿,這樣就可以在使用時避其芒刺,并使得瓷器更為富麗華貴。
所以宋徽宗時期,如果朝廷以當時的定窯瓷器有芒口這種工藝上的缺陷為借口,棄用定瓷而來大力發(fā)展汝瓷,顯現(xiàn)是說不通的,因為朝廷完全可以讓當時的定窯繼續(xù)使用之前的仰燒法來燒制沒有芒口的瓷器,或者在有芒口的定瓷口沿上包上金屬,也足以掩蓋住芒口,何需另設汝窯?所以,“定瓷有芒”中的“芒”指的并不是芒口。
著名古董鑒賞家馬未都、陶瓷鑒定家歐陽希軍都認為“定瓷有芒,不堪用”應該是指定瓷白色耀眼,光芒刺目,所以“芒”指的是光芒,而宋徽宗是有名的道君,道家崇尚青色,并且宋徽宗為人喜歡含蓄的美,不喜歡張揚的美,所以才會嫌棄定瓷太光亮刺眼,轉而喜歡上收斂、含蓄和寧靜的汝州青瓷,并慢慢棄用定瓷,正所謂的“上有所好,下必甚焉”,由于定州白瓷與最高統(tǒng)治者的審美出現(xiàn)沖突,所以導致其開始“不堪用”。
另外,遼兵經(jīng)常侵擾宋朝疆土,不僅掠奪中原財物,還擄掠人口,特別是工匠,而“澶淵之盟”的簽訂,導致宋失去對幽云的統(tǒng)治,遼兵南下犯境,定州便首當其沖。
根據(jù)《遼史·地理志》中記載:“弘政縣,世宗以定州俘戶置,民工織班,多技巧”,由于宋對定窯的統(tǒng)治已經(jīng)喪失,生產(chǎn)難以為繼,已經(jīng)無法上貢定瓷,導致朝廷不得不使用汝瓷,而“定州白瓷有芒,不堪用”,或者只是當時文人對山河破碎的一種掩飾而已,而后人則對此誤讀,進行引用記載。事實上,定窯白瓷的燒造沿襲至金,都一直供朝廷所用,比如金元之際的文人劉祁就在《歸潛志》有“定州花瓷甌,顏色天下白”。直到元代,青花瓷的異軍突起,才讓以燒制白瓷著稱的定窯逐漸沒落,直到明代宣德年間最終落幕。